当前位置: 首页  >  艺苑奇葩  >  文学副刊


茶山听鸟(外两篇)

2015-08-04 10:51     

作者简介:常桃柱,云南镇雄县人。在《绿风》诗刊、《边疆文学》、《滇池》文学月刊、《星星》诗刊、《农民日报》、《云南日报》、《中国林业》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若400余篇(首)。获2010云南省抗旱文学征文奖。获《文学月刊》全国作家诗人彩云之南采风行征文二等奖。出版有诗集《我的火车》(中国文联出版社)。


茶山听鸟


在地球上,可能有不只一万处被命名为茶山的地方。某个月光朗照的夜晚,我铺平一张雪白的A4纸,仿诗人雷平阳的诗句写道:其他地方的茶山我都不爱,我只爱镇雄县雨河镇的茶山。

住在茶山上的人是有福的,他们享受大自然的馈赠和对于茶山的喜爱,在早上还未睁开惺忪双眼之前就开始了。群鸟的欢鸣是唤醒这些劳动者的闹钟,世界上还有什么闹钟可以跟这样的闹钟媲美呢?

生态保护良好的茶山万木葱茏,百草丰茂,没有污染,是大自然在云南乌蒙山深处藏着的绝尘大氧吧。带着草木清新味道的空气毫无一丝杂质,清凉的山泉水一样沁人心脾,鸟鸣声在透明的空气中纷纷从山坡的松林里,从幽谷的竹林上,从巉岩的灌木丛边,从锦缎一样的朝霞下…….飞珠溅玉流向茶山腹地的酒厂,那份滑润,只有花瓣上的露珠才可以比;那份欢快,只有春雪中嬉闹的顽童才可以比。

如像一本美妙的奥秘画卷,茶山的万亩葱茏中藏着很多好东西。青笋、蕨菜、猕猴桃、刺老包、鸡枞、黄精、天麻、红豆杉、珙桐树、情人草、扁竹兰,以及知青茶林的云雾青茶、云赤酒厂的原浆美酒……不胜枚举,但茶山第一次灌醉我的,是这最先迎迓我的满耳鸟鸣。这大自然的绝美和声从双耳中流进我的身体内部,两只脚顿时忘记了旅途的艰辛疲累。脑海一片空明,双眼平添了十二分神采,流溢出欢悦的光芒。神清气爽,不由得要想起谢灵运和王维那些空灵得令人嫉妒的诗句来。在茶山喝下一杯新酿出来的74度原浆烈酒,我就忍不住晕乎乎的对身边的酿酒师傅侃大话,说如果在茶山上住下来,天天呼吸清新空气,日日聆听悦耳的鸟鸣,过不了多久,我的诗歌也能写得像谢灵运和王维的那样美。这酿酒师傅是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山里人,不认得谢灵运和王维,不知道怎样陪我说疯话才好,但见我喝得高兴,说得认真,明白肯定是很安逸的人事,就嘿嘿嘿的笑着点头,一边把我的酒杯又斟满了。

我把茶山上的鸟鸣声当作是大自然馈赠的洗心水,洗涤了身体中沾染沉积的尘埃和污垢,心胸豁然变得空前的宽阔、安宁、坦然和朴实。聆听着茶山众鸟的欢鸣,八方流浪的灵魂仿佛找到了安妥之乡。

一个住在北方大都市的朋友可怜兮兮的告诉我,他的窗户一年四季都是关着的,甚至窗帘也拉得密密实实。现代建筑的窗开得很大很气派,装修得就像艺术品,他却根本不敢打开,因为窗外每天都是雾霾,近在咫尺的钢筋水泥玻璃楼,只不过是峭岩绝壁的新版本,寸草不生,即使在春天里也生硬冰冷,每天挤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和乐悦耳的鸟鸣声是没有的,有的只是汽车抢道占线的喇叭声,充塞在油烟味浓的热空气中令人沉闷迷糊,紧张心颤。我用手机把茶山的青峰翠林、蓝天白云和带着晨露气息的鸟鸣声录了几段发微信给他,意在把所见所闻的美好东西及时分享给好朋友,不料却成了勾魂诱惑,千里之外,他在电话那边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赌咒发誓说再抓紧苦两年把银行的债务偿还清了,要带着身患肺病的妻子,跑到茶山上来或买或租一小块林地,搭两间草木房子住下来,跟茶山上的十几个酒厂工人一起,清晨采茶,下午酿酒,成日家喝山泉水,听鸟唱歌,把俗世中的浮躁、张狂、虚荣、贪婪等等乌七八糟的尘埃洗除干净,简简单单做个朴实幸福的人,他满怀希望的说,也许,用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清新空气和鸟鸣,能挽救妻子严重受伤的肺。

每次上茶山,我都要躺倒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或者是依傍着凉亭前苍劲的百岁老松,把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享受个够。鸟儿们对我毫无恐惧之心,它们有的绕着大松树旋舞,有的在我的头顶窜来窜去,有的停留在离我不远的晾衣绳上,就像用鹅管笔写出的五线谱,有的歇落在我面前的草地上,优雅地散步,一对对好比在享受甜蜜爱情的恋人……仔细听,茶山上的鸟鸣声丰富得如同上百种乐器在合奏,每一种乐器奏出的都是天籁之音,各色各样的鸣叫声混在一起,无冲突滞涩,无抵触撕缠,远远近近高音低音的鸟鸣声组成清脆婉转的交响曲,水乳交融,天然浑成,如传说中的七仙女在云中撒下的桃花、梨花、杏花、李花、樱花……缤纷多彩。我曾向酒厂的酿酒师们打听茶山上有多少种鸟,笨拙地学着某一种陌生而又优美绝妙的鸟鸣声,再三询问出自哪一种神鸟之口。我好奇的心渴望知道每一种天籁之音的演奏者是谁?就像读到一首陌生人的好诗,忍不住要去打听那个写诗的人,想和他套近乎,亲近他,同他交朋友,与他聊天,请他看电影,约他喝酒。

酒厂上的人们把知道的鸟儿品种都毫无保留告诉了我:麻雀、画眉、花花雀、八哥、布谷、喜鹊、乌鸦、白鹤、云雀、灰斑鸠……但有很多鸟儿他们也没有得以一睹芳容,更不知道是什么稀奇的鸟,只是远远的听见过美妙绝伦的神秘歌声。茶山的林子太大,极目四望,碧海连天,鸟儿的品种多着呢。这么多的鸟儿住在一起,和乐融洽,鸣音妙绝,怎能不令战乱不休的人类羡慕向往?

酒厂的才子老周说,雨河镇号称画眉鸟之乡,数画眉沟和茶山上的画眉鸟最多,叫声也最是好听。我就忍不住开口请他捉一只给我,说要带到城市里谋生的地方去,装在打磨精致的竹笼中,买最好的鸟食喂养,早晚用鸟儿的歌声泡茶、悦耳洗心、除烦去恼。老周不干,说茶山上有不准捕捉鸟儿的规矩,况且鸟儿离开了茶山,落在车辚辚人萧萧的城市中,没了青山绿水,没了蓝天白云,没了天然自由,圆润明亮的嗓子就会沙哑黯淡下去,关在狭窄的笼子里,更是就像冤屈犯人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狱中,只有哭没有笑呢。

老周说完,见我脸上有失落的样子,感觉话似乎过重了,话锋一转宽慰似的说道:其实像你这样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家中有没有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要有一座明朗的茶山,要有一群欢鸣的飞鸟,这样每天的日子就会阳光灿烂,庸常寡淡的生活才会富有诗意,流浪的魂灵才有归途和故乡。


茶山上的牧鸟人


出镇雄县城七十里去,雨河有茶山,茶山上的茶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男女知青们栽种的。知青已去,一代人的青春、梦想、爱情、欢乐和忧愁,汇成人生百味,全留在了茶山上,如今满目葱茏,氤氲茶香,溢满乌蒙。茶山上除了茶林,还有绵延万亩的丛林,草木葳蕤,竹海苍翠。林区没有严寒酷暑,一年四季鸟语花香。

老傅是茶山林区的护林人,家在雨河镇街上,繁华闹市中,开酒坊,编竹筐,卖盐巴,哪样都是能赚钱的营生。人到中年后,偶然进了茶山,一下被这里的青山绿水勾了魂似的,把街面上的营生全交付给妻子儿女,独自跑到林业站去,软磨硬缠申请到茶山上来当护林员。

护林员老傅的住处,在一片竹林中,两间杉木屋,一间煮饭,一间睡觉。睡觉这间,木床一席,木桌一张,桌上有几本闲书,有廉价的笔墨纸砚。满屋子其他陈设也简单得很,最值钱的是一台19英寸的电视,还是女婿家淘汰了送他的。远离喧嚣的茶山上,老傅住得快乐自在,不知不觉已经住了三年多,却丝毫没有厌倦苦闷的样子,灵山秀水养人,老傅越活越有精气神,每日工作例行巡山,来回走下来,不下二三十里山路,但对老傅来说却似游山玩水闲庭散步。

老傅搭造的木房子是城镇上找不到的,门是杉木板,墙也是杉木板,连盖房顶的也是杉木板,房顶的杉木板没有剥皮,皮质褐黄,不事雕琢,原生态的粗糙朴质美,太阳把黄金的光辉撒在上面,不刺眼睛,祥和安宁中洋溢出茶香味的温暖。在老傅眼里,木板房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开门就是满怀数万亩青山、蓝天白云,百鸟和鸣之声随风扑面而来。老傅喜欢这些集镇上花好多钱也买不到的美。

每天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山林中的百鸟就把欢快的鸣唱声飞花碎玉般撒向老傅的木板屋,老傅的邓丽君也跟着敞开了歌喉——老傅的邓丽君是一只画眉鸟,他初上茶山那年春天在山道上捡到的。那天清晨,白雾茫茫,千山万岭在流动的白雾中,如龙,如狮,如象,如马,如麋鹿,如牛羊,如花鸟,如鱼虫......活灵活现,瞬息万变而又静美如一,大自然的神奇美妙,尽在其中而难以言传。老傅一边欣赏,一边巡山,走到屋后茶林中,突然听见草丛里有雏鸟奄奄一息的哀叫声,忙跑过去看,见是一只练习飞舞的小画眉,可能是因为力不从心掉进了草丛中,全身都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正在扑打着毛羽未丰的翅膀挣扎呼救。老傅忙蹲下去,双手把小画眉捧起来,用衣袖轻轻给它擦掉羽毛上的露水,小画眉又冷又怕,老傅像哄小孙女似的,一边小声哄着它,一边双手捧着走回小木屋……老傅救了小画眉,那画眉鸟灵性得很,竟知道感恩,舍不得离开老傅,虽然不会说人话,心底却把老傅认作了亲人,每日在木屋前后上下练习飞舞唱歌,不跑远去。老傅煮饭的时候,它就在木板窗台上悠闲地散步,像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偶尔停下来看老傅炒煮山中采来的青笋、蕨菜、山芋什么的;老傅写毛笔字的时候,它就不做声的站在墨香味浓的砚台边,歪着头欣赏老傅一笔一划的临摹篆隶,它看见老傅写的字越来越像它在沙土上留下的脚迹,好看得很,它不知道老傅是雨河镇著名的书法家,却视名利如粪土,曾有个省城里的大富人,闻其大名千里迢迢而来,出一万块钱请他写一副招财对联他也懒得写。小画眉不问,老傅也不谈这些。

老傅的大儿子是雨河镇街上专卖鸟食的,救活画眉后,老傅特意跑到茶山后面的酒厂去找老吴,要了他的手机拨个大儿子的号码,命令大儿子骑上摩托车,给他送最好的鸟食来。大儿子人聪明,雨河镇最会配制鸟食的,四乡八里,没有哪个养画眉鸟的不认识。大儿子不但给老爸送来鸟食,还送来了一个精致的金丝竹编鸟笼和十刀毛边纸。老傅喜欢得很,把鸟笼挂在窗外屋檐下,那就是小画眉的家了。小画眉是天生的歌唱家,歌声嘹亮,春笋似的清脆无比,老傅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邓丽君。

每天早上,一听见“邓丽君”开嗓唱歌,老傅就醒了,靸着儿媳妇织的毛线拖鞋,去把鸟笼打开,放小画眉出来晨飞练嗓,又在窗台上的小竹杯里放了小半杯子鸟食,小画眉先飞到老傅的肩膀上,歪着头叫两声,算是跟老傅问过早安,然后才飞到窗台上去吃早餐。伺候妥了“邓丽君”,老傅才去小木屋旁边的竹林里小溪边洗漱,溪水是山上林海中流下来的,有专家来考察过,说是赤水河最干净的一条源流,溪水清凉甘美,小画眉每天喝的都是这溪水,老傅每天煮饭泡茶的,也是这溪水。每次下山去雨河镇街上打油买米,街上的老伙伴们都跟他吹牛说乡街上新开张的哪家哪家羊肉米线好吃,老傅一点不稀罕,得意的说:“羊肉汤哪有山泉水好喝?你们看看我这喝山泉水的,脸色是不是都比你们这些喝鸡精粉羊肉汤的要红润得多?”

“邓丽君”长大后,老傅每次下山都带着它去,也不用笼子关着,到了集市上,画眉鸟就像个高贵的王子似的站在老傅的肩膀或者军绿色老者帽上,睁着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乡街上的芸芸众生和稀奇古怪,神情又有点像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子。一条街的赶集人,眼里全是羡慕,嘴里啧啧有声,不知道是赞天使小画眉还是赞神仙老傅。有识货的养鸟人,心里盘算着把这只灵鸟弄到手,提去和全国的画眉鸟王比赛唱歌,打个赢家回来光耀门第,于是一开口就甩出三头大肥猪的高价钱,想买“邓丽君”,老傅得意得很,但却哪里舍得,毫无商量余地的回拒说这小画眉是他前世的外孙女转世的,雨河镇打从小京州起至今将近两千年来,也没有听说过做爷爷的卖外孙女的丑事?

一个月里,老傅难得下山一回,山下太嘈杂了,飞车过处,灰尘也多,集市上人们眼睛都是灰扑扑的,看哪样哪样都是灰扑扑的,羊肉汤膻味也太重了,一点儿也没有茶山上的山泉水好喝。说到底,饱经几十年沧桑后的老傅还是喜欢干干净净的茶山,山清绿水,悦目;鸟语花香,静心;空气清新,养肺;山菜野食,和胃。老傅每日带着“邓丽君”去巡山,小画眉飞前舞后,不停地唱着歌,山林中的鸟儿,也跟着小画眉一起飞来飞去,时间长了,山上的鸟儿都认得了老傅,把他当做了一家人,鸟儿们就像是老傅放牧的,老傅挥挥手,全都飞上蓝天白云里去,老傅吆喝一声,全都又飞回来,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鸣叫不停。放牧鸟儿的老傅,其实是在放牧他淡泊快乐的心情,也是在放牧简单朴素亲近自然回归自然的生活方式和态度。茶山上,老傅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每天心里都美得很,有时候走在山坡上,忍不住也会哼起甜歌来,听见老傅哼歌,鸟儿们都晓得这老头心头高兴着呢,就越发鸣叫得欢快了。

老伴原来为老傅上山当护林员生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闷气,后来见他活得蛮开心,下山来全不像以前病恹恹的衰朽样子,说话爽声大气的,干活气饱力壮不输儿女,关节炎和咳嗽病也不治而愈,晓得山上果然是好地方,也打算要把饲养的几个猪儿卖了,搬上山来跟老傅住一起养老。再说了,老伴见老傅在茶山上越活越年轻,心底里倒有点担心他被哪个眼亮的女神仙抢了去,嘿嘿,那可不行。

每天傍晚的时候,老傅都要转悠到山后的酒厂去同老吴喝二两酒,酒是好酒,山泉水酿造的纯粮酒,清凉得可以当镜子,用个拳头般大小的瓷碗盛着,两个老朋友坐在酒厂前面的大松树下花台边,一边小口呡酒,一边古今中外东西南北的拉闲话。酒厂工人小周的新媳妇,水灵灵的,每次见老傅这个出名的牧鸟人带着小画眉来喝酒,就兴奋得很,手舞足蹈的跑来用一支路边顺手采摘的无名小花朵逗画眉玩,歪着脑壳学画眉鸟唱歌,老傅的眼睛总也挪不开她和小画眉,虽然都很熟了,心里也知道这女人不会伤害他的“邓丽君”,但还是忍不住不时要提醒她一句:“你可不要吓着它哎。”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小周的新媳妇也笑了,老吴也笑了。彩霞满山,微风吹来,空气中满是酒香花香。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有点神仙感觉的老傅带着小画眉,披着熹微的星光,回到他的小木屋,鸟笼是开着的,小画眉叫两声,算是跟老傅道声晚安,倏尔一下飞进笼子里去,老傅关上笼子门,把鸟笼挂在避雨避风的窗前屋檐下,进屋去,一边听听电视,一边随性写几个毛笔字,或者看两页闲书,喝一杯凉茶咂一支旱烟,烧一盆热热的山泉水泡泡脚,就睡了。


吃面


每次去乡下柳林,母亲都要煮一碗面条给我吃。

一条小河在柳林腹地蜿蜒流过,温婉潺湲,如同月光下的小夜曲。河水丰沛,长年不断。母亲在河滩边的沙土地上,种辣椒,播蚕豆,栽葱,栽白菜和青菜。小时候,在河里戏水,有时会像一条鲫壳鱼似的,突然从水中跳起来,看见年轻的母亲在菜地的一大片青郁中伸起腰,腋下抱着准备用来做腌酸菜的几颗肥头大叶的青菜,回头朝我这边望来,我忍不住就会大声喊她,双手泼洒起一道道带着虹影的水帘。母亲不说话,只冲我笑笑。母亲是柳林村的漂亮女人中最漂亮的,母亲的微笑最好看,像篱笆墙上开放的花朵,带着阳光的温暖和蜂蜜的香甜味。

每次回柳林,母亲总是微笑着,洗锅,捡葱,切酸菜,剁蒜泥,油泼糊辣子,烧水......煮柳林面条给我吃。柳林面条在镇雄县可谓特产,名满全境,享誉八方。柳林这个地方,土质厚,虽然是沙质土,但地下水丰富,旱不着。四围青山长年苍翠,保障了地下水的源源不断。山都是些小山,顽童时常爬上爬下的去玩,追麻雀,撵兔子。群山绵延起伏,环绕出一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圆形盆地,盆地中的柳林,安谧如襁褓中的婴儿。四周山峦不高险狰狞,晴和的日子,天蓝如海,慷慨的阳光泼洒在大地上,草木无不丰茂。环境造人,自然造物,同样的麦种,播撒在柳林的土地上就有了优异于其他地方的品质。麦粒饱满,色金黄,捧在手里有令人全身舒坦安宁的沉实。五月的柳林,麦浪无边,寂静的柳林河两岸,雀鸟飞舞欢鸣,和煦的风中飘溢着令人兴奋和陶醉的麦香。

半山坡上的麦地,有一片是属于母亲的。母亲是个很勤劳聪慧的人,虽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对于乡村的气候节令,却了如指掌,该翻土的时候翻土,该播种的时候播种,该锄草的时候锄草,该施肥的时候施肥......母亲对农事的熟稔,一点儿也不亚于小学教师的父亲书写板书。

小麦丰收了,母亲和父亲就把沉甸甸的麦子背到面条坊去磨成雪白的面粉,擀面条。在柳林,几乎每一个寨子里都有面条坊。喜庆的电机声成天响个不停,脍炙人口的柳林面条就是从这些面条坊制作出来的,用牛皮纸和几匹稻草打了包,背到农户家去,或者背到柳林街上去,背到镇雄县城的农贸市场去......识货的人一看,双眼就会亮出惊喜来,千人万人中突然邂逅梦中某人似的,说道:“呀,柳林面条。”

印象中,母亲每年都是在柳林小学旁边的那家石屋面条坊擀面条,母亲说那里的井水好,竹根水,清凉干净,有麦秸秆的清香味道。擀出的面条味道最好。小时懵懂,长大后我才知道母亲之所以选择在那儿擀面条,最主要的原因是在那儿可以等我放学。

心灵手巧的柳林主妇们几乎没有不会做面条的。母亲是做面条的好手,多少面粉加多少水和碱,无需用秤,双眼一看,就能拿捏得恰到好处。面粉堆在婚床一样宽大的案板上,像一座雪山。母亲挽起双袖,裸露出藕一样白而结实的手臂,双手插入面粉中和面揉面。柳林面条之所以好,除了柳林的水质好,麦子的本质好之外,更在于做面条的过程中的揉面功夫好。可以说,柳林面条是自然环境和人为努力创造出来的美味佳品。揉面是绝对的技术活,处处都得恰到好处,速度太快了,面粉要泼洒在地上,速度太慢了,“雪山”中间的碱水就会冲垮面粉的“堤坝”,哗啦啦流淌得满地都是。揉面力道不能太大,太大的用力,面就会被揉成死疙瘩,制作成面条下锅煮后是干心的,熟不透,吃不成。力道太小了,面就揉不出筋道,擀出来的面条一下锅,滚水里打个转,要么全粘在一起成一块难看的饼,要么短碎烂成渣渣,煮成一锅筷子挑不了的稀粥。就像雕塑艺术家打磨作品一样,做面条也需要精心和耐心地把面揉好。在柳林上学的时候,母亲去擀面条,一下课我就会跑来看。每次总是看见母亲身子很有韵律地劳动着,不快不慢,耐心地揉着面,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窗口照晒进来的阳光里闪动着幸福的晶莹光亮。

母亲见我来了,笑笑,用挽到手肘处的袖子揩一下额头和脸,说:“好好读书,晚饭妈煮酸汤面给你吃。”我总是咽下满嘴的口水,说“嗯”。母亲笑笑,继续不快不慢地揉面,见我还赖在身边,就用沾满面粉的手,撕了一点面团递给我。加了碱水揉过的面粉,又复原了麦子的金黄色,虽然还不是面条,但已经很有味道,可以吃。我接过面团,捏捏,柔软棉实的感觉真好,一下丢进口里,咀嚼着追着上课铃声跑去,上课时心里老走神的想:二天长大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柳林河边种麦子,跟妈妈学做柳林面条。

面条坊里是有专门的揉面师傅的,但母亲总是不放心,非得自己亲自动手不可。面揉好了,擀面师傅用磨得光滑的小杉木撮箕撮了,盛到擀面机上去压面皮,机身扎扎,快乐的节奏,反复几次,面皮就变得又薄又光滑,上面的纹路,像剖开的杉木树纹一样均匀和美妙。面皮从擀面机魔术师似的的最后一道关口流进去,流出来就变成了千丝万缕的面条,擀面师用三尺长的竹棍接了,递给伺候在旁边的母亲,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搓干净了手上的面粉,小心翼翼的双手接过来,就像接过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母亲端着面条挂走到面机房外面的场坝里,小心翼翼搭在专门用来晾晒面条的木架上。不一会儿,几排长长的木架子上就挂满了面条,亮晃晃的太阳光下,风一吹,如像珠帘拂动,如像春天里柳林河边千万条风情万种的垂柳丝。我偷偷从教室偷看窗外,这时候我会看见母亲坐在面条坊屋檐下的一个石墩上,摘下满是灰白面粉的棉布帽子,解散头发,用一个桃木月亮梳不快不慢地梳着。母亲的头发黑油发亮,又长又柔,我怀疑那是用人间没有的黑面粉擀成的面条。

我弟兄姊妹多,家庭负担重,父亲的工资很微薄,母亲擀了面条,一部分留着给我们吃和招待客人,一部分,她用个半新不旧的竹兜,背到柳林街上卖掉,卖面条的钱,抽出几张零票给我们买糖,水果和饼干,大张的,存在盛麦子的木柜里,等到过年时拿出来,每一张都是麦香味,父亲和母亲揣了去城里的大商店,给我们买新衣服和鞭炮。

这些年,我吃过很多地方的面条,在县城,也偶尔会到小吃店点一碗酸汤面,得出的结论是:柳林面条颜色金质温暖,筋丝好,滚水煮不烂。配以本土的酸菜汤,入口滑爽,脆如土豆丝,不粘不稀,味道丰富,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有不服气的外地朋友和我争辩,难分高下时,我就抛出杀手锏,说:母亲煮的面条当然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美味加上亲情,战无不胜。

开饭了,母亲又给我煮了酸汤面条。满满的一大海碗,热气腾腾,金黄的面条上面:糊辣椒、葱花、蒜泥......还有童年时难得一见的炒肉沫,一应俱全,香味扑鼻。母亲坐在火炉边,看着我依然像儿童时那样馋嘴地大口吃着面条,边吃边说:“好吃,好吃。”我把面条吃完,酸汤喝干净,要起身帮已经年迈佝偻的母亲收拾碗筷,但她哪里肯,一边麻利地收拾,一边微笑着说:“幺儿,想吃面条你就下柳林来,听说城里有些做面条的,为了多赚钱,在面粉里添加了不少乌七八糟的东西,那怎么能吃得呢?没有妈的好。”母亲虽然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她的微笑,依然是最好看的,像篱笆墙上开放的花朵,带着阳光的温暖和蜂蜜的香甜味。看着母亲,双眼有点湿热,小声应她说:“嗯”。

县内新闻:

媒体镇雄:

专题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