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了。多年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想起他花白的头发,坚毅的眼神,那永远不超过一寸长的胡须。而最让我心情跌宕起伏的,是记忆中父亲在病房中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掌。
那是二O一O年秋季学期的一个下午,天气晴朗,我批改完学生的作业本,同事约我一起打篮球。我也来了兴致,宽衣解带,换上装备。正准备下楼,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接了电话,我心里一震。电话是我一个堂哥打过来的,说我父亲在地里干活时不慎摔了,很严重,叫我马上从学校赶到医院,他们从那边进城。放下电话,我马不停蹄地赶到集镇上,可是进城的班车已经发完了,无奈之下,花了200块钱包了一辆车进城。在医院里,我见到了父亲。听堂哥说,父亲是在地里砍包谷草,砍完之后,又到地埂上割茅草来捆,当割到第二把的时候,一失足从地埂上摔了下去,掉到一片灌木丛里,头朝下脚朝上,之后全身无法动弹。因为地处偏僻,父亲叫喊了两三个小时才有人听见,才把父亲背了出来。我看到父亲脸色发紫,豆大的汗珠不时从头上冒出来,腮帮不停在动,我知道那是父亲在强忍着剧痛,可是他一句呻吟也没有。“好汉打脱牙和血吞”,这是曾国藩的一句座右铭,父亲也常用它来教育我,此刻父亲正在诠释着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经医院检查,父亲颈椎第四节和第五节骨折,颈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觉,病情相当严重。医生说要先输几天液体才可以做手术,当务之急是办理住院手续。在病房里,我照料着父亲,到了第三天,才想起跟父亲换一套衣服,因为身上那套还是当时干活时穿的,裹挟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温润的毛巾在父亲身上擦拭,当我擦到双手的时候,心里一阵酸楚,父亲手掌心里还沾着好多泥土!我小心翼翼地擦拭,居然擦不干净。原来,父亲双手手掌布满了长长短短的裂缝,泥土深深的嵌在里面,长期以来,手掌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了。我哽咽着,跑到洗手间,久久没有平复刺痛的心情。
父亲年轻时是个石匠,村里百分之八十的房屋他都参与修建过,尤其是我们家老宅,从采石、搬运到修建,可以说没有一块石头他没抚摸过,石头尖锐的棱角和多年的风刀霜剑在父亲手上刻出一道道口子。直到现在,父亲凿石的锤锤錾錾的声音还在我耳边阵阵回响,清脆而遒劲。
父亲还是去世了,他顽强的性格终究没能战胜阎王老爷的蛮横,虽然手术很成功,可父亲没能熬过危险期,最终因心脏衰竭永远离我而去,生命永远定格在六十七岁。父亲太累了,也该歇歇了。在医院里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九天时光,这九天对父亲来说也许是最漫长的,一向坚强的他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脸色苍白如灰,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双宽大而粗糙的手掌,依然像石头一样,永远透着泥土的颜色。
正是他这双粗糙的手掌,稳稳地撑起这个家。在记忆中,小时候的我们从来没有挨冻受饿过,生活也比其他童年伙伴过得好。而我也顺利的从小学到初中,到师范毕业,顺利的走上工作岗位。
现在,该是报答父亲的时候了,可他却匆匆的走了。尽孝要趁早,我深深知道这一点,可是之前每次回家,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根本没有好好地陪过父亲,偶尔打去电话,问问他老人家身体怎样,他总说没事没事,一切都好。生活上父亲也从来没有向我索取过什么,我也不记得曾经给父亲买过点什么,现在想来好自责,好愧疚。作为人子,我好不孝!记得前些年回家,我曾恳求父亲不必种庄稼了,现在我有能力赡养他老人家,可他总说没事,身体好着呢。其实我知道,父亲这样辛苦劳作,只是让我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能舀上一碗热乎乎的包谷饭,免去我的后顾之忧,让我能安心工作。所以尽管年近古稀,也坚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亲永远不会离开他所钟爱的黄土地。而今,我已育得桃李芬芳,可父亲却永远的离开了;当我作好准备尽人子之孝时,父亲却永远感受不到了。现在,我只能伫立在父亲坟前,自言自语地和父亲说几句话,拔去坟前的杂草,可做这些又有何用?!
三年过去了,每每想起父亲,他那双沾满泥土的、开着无数口子的手掌便浮现在我眼前,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便会隐隐作痛,一阵酸酸的东西从心底涌了出来,直上鼻头。
愿父亲在那边过得安好!